老年人和棒子

時間: 2011-01-14
誰道人生難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   
  休將白髮唱黃雞!          一一一蘇軾《浣溪沙》   
  王洪鈞先生在二十五卷第七期《自由青年》裏寫了一篇《如何使青年接上這一棒》,政大外交系主任李其泰先生讀了這篇文章很感動,特地剪下來,寄給他的老師姚從吾先生,還附了一封推薦這篇文章的信。姚先生坐在研究室裏,笑嘻嘻地連文帶信拿給我看,向一個比他小四十三歲的學生徵求意見,我把它們匆匆看過,然後擡起頭來,望着姚先生那稀疏的白髮,很誠懇地答他道:   
  王先生在文章裏說得很明白,他說“首先不必談如何使青年接上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們交出這一棒”。站在一個青年人的立場,我所關心的是:第一、從感覺上面說,老年人肯不肯交出這一棒?第二、從技巧上面說,老年人會不會交出這一棒?第三、從棒本身來說,老年人交出來的是一支什麼棒?我擔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來,反倒可能在青年人頭上打一棒!   
  姚先生聽了我的話不禁大笑,我也感到很好笑,但在我們兩個人的笑臉背後,我似乎看到果戈裏(Nikolai Vasilievitch(Gogol)的句子,我感到我們兩個人的笑都該是“含着淚水的”!   
  “如何使青年接上這一棒”?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莊子》天道篇的後面,記載那個勐擲鮮侄曰腹檔募婦浠埃翟諍苡杏轡叮   
  勐中歟蚋識還蹋患玻蚩嘍蝗搿2恍觳患玻彌謔侄τ諦模誆荒苧裕惺嫜捎諂浼洌疾荒芤雜鞽賈櫻賈右嗖荒蓯苤誄跡且孕心昶呤坌寐……   
  這真是老年人的悲哀!但又何嘗不是青年人的悲哀?老年人那方面感到對青年人“不能以喻”,在另一方面,青年人又感到對老年人“不能受之”,他們眼巴巴地望着老年人”行年七十”,但卻仍舊孤單地走着那沒有止境的老路,他們有熱血,他們不能不悲哀!   
  現年八十六歲的美國詩人羅勃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生命前進着》(Life Goes On)裏寫道:   
  Just a little while back,at my farm near Ripton,Vermont,Iplanted a fewmore trees,You wonder why?Well,I'm like the Chinese of ninety who did thesame thing.When they asked him why,he said that the world wasn't a desert whenhe came into it and wouldn't be when he departed.Those trees will keep ongrowing affer I'm gone and affer you're Gone。   
  不久以前,在伐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頓的農場上,我種了一些樹。你猜幹嘛?呢,我就像那九十歲的中國老頭子,他也做過同樣的事。當別人問他幹嘛的時候,他說當他來的時候這世界並不是一片沙漠,當他走的時候他也不願意它是。這些樹在我離去和你離去了以後,還會繼續發榮滋長的。   
  這種留點餘蔭的人生觀,它代表一個偉大心靈的偉大心懷,在奴隸出身的喜劇家斯塔提烏斯·凱西里烏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裏,我們也可以看到那栽了樹爲後人享用的老農夫,他深信上帝不但願他接受祖先的遺業,並且還願他把遺業傳授給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裏面,沒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適合做承先啓後繼往開來的工作了,老年人從死人手中接下這根棒,由於他們的身世各異,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種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須有的棒子”,他們根本就沒接到過這根棒,也許接到過後又丟了,他們除了麻將牌的技術外,大概什麼也交不出來,他們最大的特色就是裝老糊塗(我還看不到一個真正糊塗的老年人),他們的人生觀是“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他們永遠不會退化,因爲根本就沒有進化,他們數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五代史記》漢家人傳記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嘮叨說…   
  老身未終殘年,屬此多難,唯以衰朽託於始終。其實“託於始終”的不是她那視茫茫而發蒼蒼的“衰朽”,而是那四張小白臉和一百三十二張麻將軍!   
  在另一方面,他們是屬於長壽的一羣,他們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追求的那種“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們青年時代雖然衰老,可是老年時代竟得不死,他們的“殘年”是難終的,孔丘罵他們“老而不死”,他們表面上雖不敢反對聖人這句話,可是在心裏卻奇怪爲什麼孔老二自己七十多歲還活着?他們也未嘗不想交點什麼給青年人,可是一方面他們沒有“避此人出一頭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妙手空空,對人勞心怛怛又有什麼用呢?   
  第二種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說來。老年人可皆議的地方不是落伍,而是落了伍卻死不承認他落伍,落伍是當然的,可是死不承認就是頑固了。《左傳》裏記石F雖然自承:“老夫耄矣!無能爲也!”但是他的內心深處,恐怕還是有點酸性反應,尤其在青年時代有過驚天動地的事業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繫老馮唐”,酸勁兒就更大。康有爲剛出山的時候,葉德輝、王益吾們咬定他是洪水猛獸,寫了《翼教叢編》去罵他,可是二十年後,跑在時代前面的康有爲被潮流捲到後面去了;我認識的一位同盟會時代的老革命黨,當年是飛揚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來,他竟變成一個整天吃齋唸佛寫毛筆字的老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時代前進的人,愈是在老年到來冥頑不靈的人。民國七年的十月裏,樑巨川以六十歲的年紀投水殉清,當時二十六歲的胡適曾寫《不老》一文評論這件事,他說少年人   
  應該問自己道:“我們到了六七十歲時,還能保存那   
  創造的精神,做那時代的新人物嗎?”這問題還不是根本   
  問題。我們應該進一步,問自己道:“我們該用什麼法子   
  纔可使我們的精神到老還是進取創造的呢?我們應該怎   
  麼預備做一個白頭的新人物呢?”其實做白頭新人物談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紅生罵做“媚世”、被章老虎罵做“媚小生”的梁啓超庶幾近之,其他的聞人實不多見。上了年紀的人未嘗不想進步,從霍桑(NathanielHawthone)《海德哥醫生的試驗》(Dr.Heidegger's Experiment)裏,我們看到那三個老頭和一個老婦在喝了“返老還童水”以後所發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這一些奇怪的水再給我們一點!”他們着急地叫着,“我們年輕些了——可是我們仍舊還太老!快點——勝任,可是卻一定要派唐僧那個血壓又高、頭腦又混的肉饅頭做主角,還帶了豬八戒沙和尚兩個工讒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孫語空高明,只是裝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資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學,自然在菩薩面前吃得開,緊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孫猴子雖然也有個棒子,但在滿朝精神重於物質的邏輯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們的長壽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諱死”,其實“諱”字應該校改爲“知”字,許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竊比我於老彭”的好夢,不慌不忙,從來不知死之將至,據說虞舜九十五歲才把帝位“禪”出來,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碼看來,人生七十歲開始也不嫌遲。很多老年人都有大遠景,長期發展的大計劃,而這些遠景和計劃卻又和他們遲緩的腳步極不相稱的,他們只知道任重和道遠,卻不曉得日暮與途窮,陸游的詩句道盡了他們心中的竊喜,那是:   
  自揣明年猶健在,   
  東廂更覓茜金栽。   
  白首窮盡的抱負是動人的,可惜只是礙了手腳!叔本華算是這些人裏邊最成功的,他說:“他們以爲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們全死了,我還活着。”在這方面他是考第一的,可是他的自私與吝嗇也是考第一的。   
  新陳代謝(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現象,它的結果自然產生許多“老廢物”(Waste matter),像草酸鈣(calcium oxalate)等就是,這種異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動的起點,並不值得驚怪與戀棧。紀元前六世紀,大運動家密羅(Milo)年老的時候,一天看到操場上的年輕健兒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鶴骨雞膚大哭,他感嘆,他不服氣,他終於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論老年》(Desenectute)裏不少的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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