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室裏進來了一位老人，姓樑、60多歲，又黑又瘦，皮膚乾燥，眼神暗淡，行動稍嫌遲緩。陪同來的年青人三十餘歲，情緒有些激動，告訴我好不容易纔說服老爺子上醫院來。等老人落了座，他慢慢地講述起一個我已經很熟悉的故事：二十多年前生過一場重病，當時臥牀不起，全身發黃、嘔吐、腹瀉、腹痛，醫生說是肝炎，可那會也沒有什麼特效藥吃，仗着身強力壯，他慢慢挺過來了。多年來，要養大幾個兒女，要爲生活奔波，還要積極參加“階級鬥爭”，他根本無暇顧及病情。近來退休了，心情放鬆，生活也較過去好了許多，但卻反而吃不下了，特別是最近覺得精神差，沒有力氣，右肋部隱隱作痛……
是的，一個十分熟悉的故事，有多少人都有這樣一個經歷，其實這就是一個肝炎後肝硬化的典型經過：急性炎症過後，病情趨於緩和，於是放鬆警惕，放棄定期複查和及時預防並阻止纖維化（慢性炎症期）向肝硬化發展病理過程的機會，其幫兇是“過度操勞、營養不良”等等。那年青人倒生得高大威猛，不知他是否明白當年老父親的操勞和缺乏營養對於他們這些做兒女的意味着什麼？我無意於譴責這些做兒女的爲什麼不能早點帶老人來檢查治療，因爲在慢性炎症期確實沒有什麼症狀，而這正是“纖維化增生”這萬惡的敵人最兇險的特徵。
我按肝硬化的思路提出給老人做一些相關的檢查以便早日確診，並進行及時的治療，這其中包括肝功能、B超、血象、肝纖四項、電子胃鏡等。老人面對這些檢驗單，臉上露出一些疑惑的神情，有必要做這麼多檢查嗎？我明白老人的心情，但堅持必須做完這些檢查。現代醫學科技的發展帶給我們的不僅是便利，更重要的是：準確的結論和對臨牀治療指導意義的權威性。我告訴老人：“下次您來的時候，我會根據檢查結果分析您肝病的性質和程度，到時一切就明白了。”
送走了老人，我陷入一片回憶中。三十多年前，有一位十幾歲的姓王的少年，平時生龍活虎，突然患了肝炎，所幸遇到一位姓邱的大夫，根據臨牀症狀及腹部觸診，很快得出少年“肝大2公分、急性肝炎”的診斷。昔非今比，當時是沒有今天這種好條件的，幾乎沒有什麼輔助檢查手段，那種簡單的診斷過程就是那個年代成千上萬肝病患者所經歷的與肝病“遭遇”的一個真實寫照。所幸，那位少年是幸運的，遇到了一位臨牀經驗非常豐富的邱大夫，準確診斷出病情並進行了及時治療，讓這個少年能夠逃脫病魔的手掌，健康成長。於是，少年開始崇拜起醫術高明的邱大夫，這種敬仰一直持續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成爲一個肝病研究和治療上的專業醫生，每天都在這個診室裏忙碌着。
這一天是樑老漢來取化驗單的日子，陪同前來的兒子將老人留在診室外邊，希望我先單獨與他會談，我卻不希望讓老人在接下來的一段相當漫長的日子裏猜測醫生對自己的親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反正在電視裏看到的都不是什麼好話，而那樣顯然對以後的治療不利，於是我將樑老漢請進了診室。所有的檢驗結果證實老人患了早期肝硬化，可能需要進行較長時間的治療以獲得生存質量的改善從而盡享天年。我想盡量簡潔地解釋化驗結果，然而因爲人類語言的豐富，我又不得不大量使用一些醫學術語，好在老漢的兒子受過高等教育，有他擔負“助教”的工作，我的解釋輕鬆了一些。
“樑大爺，其實肝硬化不是一個單獨的病名，而是多種肝病發展到嚴重階段的一種疾病，比如病毒性肝炎後肝硬化、酒精中毒性肝硬化、膽汁淤積性肝硬化、脂肪肝性肝炎後肝硬化、血吸蟲病性肝硬化等等，其中病毒性肝炎後肝硬化最爲常見。病毒性肝炎又分爲甲、乙、丙、丁、戊等型，其中乙型和丙型肝炎最易導致肝硬化。我國是乙肝“大國”，乙肝病毒感染者多達一億二千萬，感染早期和病毒攜帶狀態，常常自己感覺不到任何症狀，而慢性炎症狀態則可導致肝纖維異常增生，形成肝纖維化，當病情進一步發展，在肝內形成假小葉時就變成不可逆轉的肝硬化了。肝硬化可分爲早、中、晚（輕、中、重度）三期，早期可能無症狀，中晚期則表現爲消瘦、乏力、納差、黃疸甚至腹水，上消化道出血等嚴重症狀和體徵，多數患者會因爲肝功能衰竭而失去寶貴的生命。”
樑大爺的兒子忍不住問我：“王主任，您怎麼判斷我父親是得了肝硬化呢？”
我拿起那些化驗單，給他講解：“我除了詳細瞭解你父親的相關病史外，做這些檢驗也非常重要。
一、肝功能檢查：轉氨酶、黃疸指數，多氨酸、轉肽酶、礆性磷酸酶升高；血白蛋白降低，球蛋白升高，白球比值倒置。
二、B超和CT檢查：肝內呈瀰漫性病變、回聲增強、增粗或有條索狀、結節狀改變；門靜脈增寬；脾臟增大；腹水聲像等。
三、血象：血小板減少或伴有貧血。
四、肝纖四項：透明質酸、層粘蛋白、Ⅲ型前膠原、Ⅳ型膠原肽等不同程度的升高。
五、胃鏡檢查：因門靜脈高壓可導致食道、胃底靜脈曲張，胃鏡檢查有助於判斷肝硬化的程度。
通過這些相關檢查，我可以排除其它可能，確定你父親是早期肝硬化。”
看着樑老漢和兒子緊張的表情，我安慰他們道：“彆着急，幸運的是您還是早期，治療的希望很大。在肝硬化之前一定有一個肝纖維化的過程，而肝纖維化是一種可逆轉的病理改變，如果能早期發現纖維增生、纖維化，及時開展抗肝纖維化治療，並且以肝纖四項（該檢查是臨牀新近開展的關於肝纖維化的全指標檢查項目，僅少數醫院能做）爲療效監測指標，採用中藥治血化淤、健脾理氣等治則治療，就可以使很多肝纖四項升高者迅速脫離“危險區”。而對肝硬化治療則困難得多，其治療目標是‘早期’控制纖維化、肝硬化的進一步發展，‘晚期’則要維護肝功能，提高生存質量，減少痛苦。我手頭已經積累了百十例病程超過十五年，病情仍不超過‘早期’的案例。當然，治療的最佳時機還是在肝硬化之前的肝纖維化階段，這就好像是一艘在大海航行的船，對船身諸如掉漆或者哪怕是小小的劃痕都應積極維護、修復，而不能任其慢慢發展，否則也許會在哪一天形成一個漏洞，到時再補漏難度就大了，只怕連一點小風浪也經不起。”
樑老漢不太能弄懂一些醫學術語，但他對這個比喻卻有體會，他的檢查結果證實他這艘“老船”有了漏洞，在兒子的陪伴下，他很配合治療，兩個月後，病情已有了明顯好轉，最近的檢查結果證實他的肝功能全面恢復正常，肝纖四項也全面恢復正常，血小板上升，肝臟未進一步增大，食慾增加，面色紅潤，這艘停在港灣修理的船也許短期內不能航行了，但已經實實在在地脫離了沉沒的危險，這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啊！而這一切正是長期的抗肝纖維化治療所帶來的好處！樑老漢的兒子也不再擔心孝敬老人的時日無多了，幾個月來，他不僅定時帶老人來診治，還經常抽時間陪老人聊天，這些都有助於我的治療順利進行，真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
診室內人來人往，但主動來查肝纖四項的人卻極少，大多數是爲了有可能發生“揪心”的“大三陽”、“小三陽”而來，殊不知最嚴重的事態，仍在於肝炎後的肝纖維化、肝硬化，對乙肝治療的最終目標的不明確導致一些患者片面地追求“轉陰”而捨本求末，也給了一些江湖遊醫施展“祖傳祕方”的良機，不通醫理，不明法則，實則唯利是圖，可惡至極。每每忙碌一天，常暗自思量，假若能有一個三尺講臺，給所有人講講肝炎的治療和如何防止肝硬化，那該要省多少事救多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