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化時代”:傳統性別專制的恐慌

時間: 2012-01-26

時下有一種在世界流行的說法:“我們生存在女性化時代。”

在中國,傳統以來做爲不祥之兆的“陰盛陽衰”論調也十分普遍。

國外人士對於“雄性退化”的警告和中國人爲“陰盛陽衰”而憂慮的視角截然不同。他們是以實驗室中的科學發現爲依據,在呼籲解決環保問題。

美國研究人員發現,佛羅里達州的鱷魚陰莖變曲變小,大小隻有正常的四分之一。在非洲,雄豹的睾丸停留在腹腔裏,不能正常下降至陰囊。一些魚類的生殖器官發育不良,有些幾乎不能繁殖,因爲雄魚與雌魚已幾乎沒有區別。生物學家驚呼:動物世界已面臨着雌性化的危機。

似乎,人類也難逃此種厄運。佛羅里達大學的一位研究人員在美國國會專題小組討論會上說:“這間房裏在座的每一個男人所產生的精子都只有祖父輩男子的一半。”丹麥內分泌學家尼爾斯·斯卡凱貝爾1991年調查發現,自1938年以來,美國和其他20個國家的男子的精子數平均下降了50%,射精的液量減少了30%。與此同時,患睾丸癌的人數則增加了2倍。

雄性何以會退化?一些研究者指出“罪魁禍首”竟是人類自己。半個世紀以來,人類使用了大量合成激素和殺蟲劑,其數量之大,足以嚴重干擾人和動物體內的激素平衡。

50年代以來,世界上成千上萬家制藥企業生產避孕藥和其他雌性激素製劑,人們毫無顧忌地把廢料和廢水隨處亂倒。土壤和水中的雌激素進入植物體內,人和動物吃了這樣的植物後,雌激素便干擾了自己的正常生理。最近,美國研究人員發現了農藥DDT具有與雌激素相似的作用。美國環保局生殖毒理學科的比爾·凱爾斯及其同事在《自然》雜誌發表報告指出,這種化學物質可以影響男性激素。他們用DDT的代謝分解產物對老鼠作了試驗,發現新生的雄鼠有乳頭(通常雄鼠沒有),而且生殖系統異常。醫生們還發現死產嬰兒的腦裏有DDT,表明這種化學物質可以透過胎盤影響胎兒,時胎兒畸形、發育不良或死亡。凱爾斯說,這種化學物質不是使男性“女性化”,實際上使他們“非男子化”。類似DDT的化學物質還有很多,包括殺蟲劑、洗滌劑和林木防護劑等。

雄性退化是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目前發達國家已有20%以上的夫婦苦於沒有孩子。一位化學教授得出了悲觀的結論:2000年某發達國家50%的男子將沒有生育能力。

而我們對“陰盛陽衰”的憂慮,是出於傳統性別倫理規範受到的衝擊。

首先,女人在社會生活各個角落中“搶灘”:各種雜誌封面幾乎被女性佔盡,所有商場的一二層幾乎清一色的是女性用品。其次,男性已被“雌化”,染頭髮,抹脣膏,帶孩子,下廚房。“海派丈夫”正是年輕女性青睞的對象。其三,女性更加尋求包括性在內的一切精神解放,女人不依靠男人也能生存,並在社會生活中走向強勢;男人有“偉哥”,女人也要有“偉姐”,口號是“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一句話,女性時代來了,男人已被歧視,遭壓迫。

其實,在中國,傳統的陰陽平衡哲學從理論到內涵,落實到人口的性別平衡層面,就只有男權的均衡,而沒有男女平等的意義。在生活中,男人的身邊必須有女人,男耕女織,男歡女愛,夫唱婦隨,舉案齊眉,歷來被做爲陰陽合諧的理想境界,但所強調的,是男性權力主導下的和諧。反過來,連母雞打鳴司晨這一侵犯男性主導權的現象,也被視爲不祥之兆。男性維護主導權,早就形成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規範。其間,就怕被女性所惑,受到老婆的影響而動搖了主導權的堅定和明智。“陰盛陽衰”的表現和作用,是因爲“陰”在本質上被認爲具有難以改變的片面、偏執、自私、奸險、貪婪等品性特徵,而“陽”一旦衰弱,“陰”必趁虛而入,從小處說,“牡富司力,家必不寧”,從大處說,後宮是可亂政,亂政是可亡國,從商紂王被妲妃所惑最後自焚而亡,到清慈禧主政,大清帝國終於壽終正寢,政治上的“陰盛陽衰”還形成了影響甚深遠的“女媧論”。

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統治階層,以及依附於統治階層的正統文化階層,歷來特別注重政治上的陰陽合諧。妻賢夫禍少,妻子不做貪得無厭的後臺導演,似乎做丈夫的男性官員個個都可以廉政做“清官”,做丈夫的男性帝王也個個都可以做“明君”,治盛世,給百姓造福。

可是,老百姓爲那些“清官”建祠紀念,卻不見同時紀念他的夫人;而做爲大奸大惡的那個殘害了忠良將岳飛父子的秦檜,在鑄他的跪像受萬世唾罵時,卻沒忘了也鑄一個他的老婆跪在他旁邊陪綁。

對這種“女禍論”,早有一個爲後宮嬪妃身份的女性(我忘記了朝代和名姓)寫詩質疑說“君王城頭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三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女兒。”

男女是不平等的。陰盛時,男子就恥辱了。

所以,即使是局部的陰盛,佔有社會統治地位的男人,也會感到恥辱。

有時,這種不平等的文化心態也會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現出一點點公正。比如,日本鬼子搶佔中國時,不會有人罵中國女人不力,捱罵的只能也應該是中國男人,特別是中國軍人。所以,在改革開放,暴露出中國社會生活中許多落後事物的年代,作爲中國男人被指責其衰弱,似乎有一定的公正傾向。

有人認爲國家不昌盛的原因在於婦聯把中國男人都拉回到廚房做飯去了。

我很同意,一個民族的男人熱衷於回家當家庭婦男,這個民族當然沒法強盛。但我更認爲一個民族的女人絕對安心於做服從於丈夫,相夫教子的家庭婦女,這個民族卻不見得就會強盛起來。

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我自己感到了沉重。因爲如今高談“陰盛陽衰”的大多是男人們,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男人們確實被婦女解放的某些表現束縛了他們的社會創造力和精神生產力。如果真是這樣,問題就嚴重了,說到底,男女平等追求的是兩性生產力的共同解放,而不是女性反過來壓迫男性。

現象只是現象,現象所觸及的,往往是深層次的文化心態定勢。一個看去很注意儀表,似乎不會拒絕修飾自己的27歲外企白領先生卻對我說:“如果哪天我沒喝酒,很清醒的話,我會說得非常漂亮。我會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了,化妝也不是女人的專利。雖然俗話說是郎才女貌,但郎貌女才也可以。化不化妝,其實是一個人的個人問題,別人無權干涉。只要本人願意的話,旁人就不該說什麼。可是,如果我喝了點酒,有點迷糊的話,我的答案就會完全不一樣。我會把酒瓶往桌上啪地一摔,然後對人吼叫:男的還想化妝,打他丫的。這還是男人嗎?這是男人中的敗類,是社會的垃圾,讓我碰到了就是見一個打一個。婆婆媽媽、唧唧歪歪的簡直是全體男人的恥辱,是整個社會的寄生蟲。”

如果單純的說化妝,很難解釋他把化妝和“敗類”、“垃圾”、“寄生蟲”聯繫在一起有什麼邏輯性。但從傳統性別文化的視角看化妝,就可以從中聽出兩性戒律的主旋律。還有一個男士說:“我就認爲男人美容是一件十分噁心的事情。你看看現在電視臺的那些男主持人個個女裏女氣,看着就讓人來氣,真不知道爲什麼要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好看嗎?不見得!男人就應該有陽剛之氣,化什麼妝,整什麼容呢?自古道:男子無醜相。哲學家說,自然就是美。你麻子臉也好,黑皮也好,只要有男人的內涵就成。甚而至之,麻子臉、黑皮反添男人氣。女人欣賞這個,你還愁什麼?所以竊以爲,男人,與其修飾尊容爲‘悅已者容’,還不如多讀點書,多練練幽默什麼的來得實在。”

這位男士的看法就更徹底地暴露出“從現象看本質”的那種男性霸權的文化心態了。

化妝只是一種生活現象,僅僅因爲化妝,就引出上述男士如此激烈的過激之語,就可以想象更多的觸及男士們這一心態的,有重大社會影響的事情,又該引出什麼反響了。這一點,在廣受社會關注(尤其是男士們關注)的體育賽場上,表現得更明顯。中國女子足球出類拔萃的賽績,足以令所有中國的男子足球運動員汗顏。另外,衆所周知,遼寧馬家軍那幾個女中豪傑把女子世界長跑紀錄提高一截,盛極一時,讓國家田徑隊所有的男子漢尷尬。上海的五朵金花在世界泳壇上叱吒風雲,讓國家游泳隊所有的男子漢尷尬。五連冠的國家女排讓所有的男子漢尷尬,還有女子舉重和女子柔道等等。似乎都在刺激着中國男人的性別優越感。

據說,一個國家自行車女隊的陪練對他所熱戀的姑娘說,要是沒有他們這些男子陪鄧亞萍揮拍,陪謝軍下棋,陪高鳳蓮摔跤,陪女排練球,那陰也就沒有辦法盛。結果,他的女朋友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冷笑着說,大男人自己不去沙場馳騁,淪落到給女人當墊背的地步,還好意思自豪?

由體育的“陰盛陽衰”現象,竟然刺激出一個詞語的流行,這就是千萬人齊聲呼喊,很能令人振奮激動的那聲:“雄起!”

這是一句四川方言,是“陽痿”的反義詞。

在中國,一個極有猥褻味道,既表現着生活中的兩性對立,又表現着兩性對接的詞語被演繹成一個公開流行的口號,恐怕僅此一例。可以想象,女性強大於男性,是使男性感到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

女性的解放願望由來已久,而中國的女性進入20世紀下半葉,終於跨進以政治制度的支持爲後盾的爭取男女平等的新時期。這一趨勢使男性由家庭到社會的主導權在動搖。而女性主動出擊男性霸權的表現,也時有激進刺激的火花迸現。

國內一家女性網站開辦了一個“養男人俱樂部”,推出了“上網養個男人”的遊戲。或許,這不過是這家網站爲了引起別人的關注——遊戲時,但見有位摩登卡通女郎大發一指功:“你是我的了!”面前的沙灘男孩應聲倒地,足底頓時烙上5個黑印:此生爲奴矣!

性別遊戲由此開始,你完全可以隱藏自己的真實性別,選擇在網上扮演“女主人”,像在超市挑水晶鴨梨那樣挑選你要養的“男人”,給他“親吻”、“心疼”,當然還有“鞭打”,,甚至買張“拋棄卡”就不管他生死。你也可以成爲“男寶寶”,對女主人“討好”、“獻媚”、“撒嬌”。據說“養男人俱樂部”創立以來,註冊成員已達5000人,其中40%甘心當回“忍氣吞聲”的“男寶寶”,有近200人被“女主人”“鞭打致死”或“自殺而亡”。

對這種遊戲,這家網站的策劃,一位26歲的已婚男士卻說:“我不太願意參加這種遊戲,也從來沒有被‘養’過!”而他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男同事覺得:兩個性別不明的陌生人,很可能是兩個大男人,在暖昧的俱樂部裏說些暖昧的話,怎麼着都挺難受的。

網絡上的性別可以虛擬,但是,“養男人”的心態又是滿足哪種意義上顛覆傳統性別文化的心理呢?這一心理是不是表明“女性化時代”中的那種兩性互動的欲求呢?

如果說女性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的提高表現出了突破傳統兩性分工模式的“陰盛”,而男性能不能容忍和女性的相對平等是男性自己的事,不能因此去指責女性。“陽衰”時兩性平等的必然表現,衰落的只是男性霸權的傳統地位,而不應該是男人在社會作爲上的萎縮,不應該是男性和當代女性在社會競爭中因爲喪失了傳統倫理例賦予的特權也隨之喪失了能力和自信。

男女平等,這是人們走向文明的結果,更準確地說是20年改革開放、人的個性解放的結果。可這會兒真的就一步邁進了“女性化時代”?怕還要打問號。

女性這一“化”字,就意味着如今的社會生活中女性已由過去的從屬地位轉化成由其所主導的社會性質和形態。從上述列舉的種種表現中,怕還不能說明這種性質與形態的變化已成事實。從女性對雜誌封面的佔領,到女性化妝品的昂貴多樣,到女性服飾檔次的提高,實際上仍不過處在對物質生活追求這一層面上——“男人愛瀟灑,女人愛漂亮”,有些女人愛漂亮其實也只是“爲悅已者容”,從挑剔的男人身上找回一些自信。再一點是“女人出門去,男人下廚房”,這也不過是一次家務的調整與分配,大概世上沒有這道理,男人下班回家只能蹺二郎腿,不能淘米、掌勺。可即便如此,城市男女下廚的比例仍是1:4,這與有的西方國家女性從事家務要計酬的做法還相差十萬八千里。讓男人又一想不通的是“休夫現象”。這固然也算“問題”,但不過是女性依法實踐離婚自由。可即使如此,在文化層次較高的沿海城市男女提出離婚也只各佔一半,打了個平手,說社會已被女性所“化”,實在少些根據。

把眼光從雜誌封面、服飾和化妝品上移開,我們能看見什麼?或許不難看到還存在家庭暴力問題,還存在拐賣婦女事件,還存在“包二奶”惡習,還存在逼良爲娼的頑症,還存在職業歧視的毛病,還存在同工不同酬現象,還存在“惟女子與小人難養”的觀念……

社會女性化的標誌至少還不應讓女性的政治地位缺席。可嘆的是,我國女性從政率僅15%左右,處在主要領導崗位上的就更少得可憐。可即使如此,他們提出要真正實現男女平等,還需上百年的努力。而我們的女性穿上件漂亮的衣服,用點珍貴的化妝品,我們的男性去做做美容,就惹來“被女性化”的驚歎和哀愁,我們男人的心胸是否太窄了點?

有一種“女性化時代”的確已到來,那就是“老年社會”的逼近。有資料表明,上海百歲老人中女性有近200人,而男性才40多人,真不知道,男人們怎麼活得這麼不好?

                                                               (寫作和發表於199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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